当我望向你的时候,你会看向我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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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生活里有比电影重要很多的事情”
如果时间回到一个月以前,听说过“黄树立”这个名字的人,恐怕还少之又少。关注戛纳电影节的资深影迷,可能更多把注意力放在主竞赛单元硕果仅存的中国电影人汤唯身上。
黄树立和汤唯一样,也来自浙江,他用一台超8mm摄影机,记录下关于故乡温州与他乡北京的记忆碎片,集结成短片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。戛纳送给黄树立一件礼物,这部承载他私人记忆的影像作品,获得了酷儿棕榈最佳短片奖。
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海报
很多人开始寻找黄树立。好奇心是一件很难被控制的事,短片获奖当晚,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一度冲到豆瓣热门书影音第一位,而本应只在影展小范围放映的短片,也遭遇了非法盗录资源外泄。在他四五年前发布的一条配文同样是“当我望向你的时候”的微博下面,一连串新鲜日期的评论写着前来“打卡”。他的豆瓣影人页面为数不多的照片评论区,有人正经地祝贺他,有人在叫他“老公”。好像忽然一下子,全世界都认识了黄树立。
黄树立在戛纳
我们在戛纳电影节结束的第二周找到了他。这位年轻导演的生活,似乎已经回到了既往的平静里,他给我们讲了一些故事,关于自己的,关于母亲的,关于胶片的。和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一样,在他的故事里,主角是“我”,却也像一面镜子,照见了与他殊途同归的、在典型中国式家庭关系里寻找出路的,千千万万个“我”。
尽管出发前遭遇了机票改签、极端天气预警和一系列不大不小的波折,黄树立的戛纳之行终于成行了,回头看这段经历,他无数次和我们说,自己真的很幸运。他形容自己是一个有点“后知后觉”的人,因为不想走大多数同龄人都在走的那条道路,所以学了电影;因为疫情,从自己习以为常的“高速路”上走下来,离开纽约回到故乡,所以有了这部短片。
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
他好像从来不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,凭着本能做自己喜欢的事,有了好的结果,他就会说,这是因为幸运。
很有趣,当我们问到黄树立,有没有哪些导演影响了他,促使他走进这个行业,他会觉得自己还不到总结人生的年纪,但聊到在戛纳见到了哪些明星,他又会仔仔细细地记着见到偶像河濑直美时,对方穿着打扮的细节。他和电影的关系大致也是这样,不需要太多定义,而是一种本能。
黄树立的镜中自拍,2021
NN:为什么选择了做摄影师和做导演这条路?
SL:我觉得自己去看之前的经历,还不是很清晰。如果以现在的角度看,可能是因为我高中在一个比较自由和开放的环境里。虽然是省重点高中,但是有很丰富的文化活动,是一个可以去探索和发展自己的环境。我当时并没有那么坚定,要把电影作为自己未来的职业,但是我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,其实考电影学院是我的一种逃避方式。
黄树立及其胶片摄影作品
NN:有哪位导演的作品,或者某部电影,是你非常喜欢,愿意不断重温的吗?
SL:很诚实地说,在读电影学院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“爱电影”,反而是在离开学校之后,我才真正爱上电影。在学校,更像是在一种被保护的、安全的象牙塔里,学校布置了任务,我只需要去完成,跟随某种系统。
离开学校去到纽约,有了大量独处的时间,才开始往自己内心里面看,找到自己真正喜欢什么。我也确实是在离开学校之后,才开始疯狂看电影。这可能是我很幸运的地方,因为在爱上电影之前,在技术和其他方面就有了一部分沉淀,有了自己比较熟悉的表达方式。
树立镜头下的纽约,2020
NN:听起来是一剂孤独的解药,电影在你的生活中扮演着很重要的部分吗?
SL:生活里有比电影重要很多的事情。
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是黄树立给自己、也是给家人的一封影像书。因为疫情突然出现,每个人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都被打乱,黄树立也结束了他的纽约行,回到家乡,开始重新面对自己和家人的关系。
他告诉我们,十八九岁的时候,他买了第一台相机,从那时开始,他就把记录生活当成一种习惯,拍身边的人,拍周围的世界,这是一件很本能的事情,就像这部短片,也是自然而然的产物。
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
他不是有意地把母亲作为短片的主角,但素材剪着剪着,就成了他和母亲的故事。镜头下这位养花种草,操持家务,和儿子争吵又和好的妈妈,也像极了存在于每个家庭之中的典型中国式妈妈,会执着于望子成龙,会抱怨“为什么你这么不听话”,也会把所有的不理解与不赞同,归于一种妥协。
树立拍摄的家乡温州,2020
NN:家人对于你学电影这件事,是什么样的态度?
SL:因为我在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成长,从小就比较听话。我妈还是比较支持我学艺术的,他们都给我很多支持。在我小时候,我妈为我牺牲很多,她因为我辞掉了工作,接送我学绘画书法、舞蹈音乐。她经常跟我说她小时候,对各种艺术都很感兴趣,但是她的成长环境并没有给予她很多关爱和机会。
在她的认知里面,北京电影学院也是很大的名牌。家人虽然很支持我,但是他们同时也背后在帮我承受着压力,所以我的幸运,另一面是他们帮我背负很多。
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
NN:是因为家人的原因,所以才想到要拍这部短片吗?
SL:这是个很长的故事。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北京,再之后又马不停蹄去了纽约,大约有七年的时间,我都是在外面飘着,没有一年春节是在家里过的,一直都在逃避面对家庭关系。在我的意识里,我觉得他们并不接受我做自己的身份,他们在微信上关心的,也只是他们以为的“我”,跟真实的我并没有什么关系。
因为2020年末的疫情,我从纽约休学回国,从那样一条笔直的“快速路”下来,确实多了一些时间跟自己相处。回国之后也是工作的原因,在北京、上海、广州和家乡之间往来,有了和家人重新相处的机会。这段时间是我迷茫地想要寻找自己在社会上位置的状态,也是回到家人身边,回看自己从小长大的经历,还有和家人的关系的状态,是同时在往内走和往外寻找的阶段。所以这个片子也是在这种状态下,自然发生的产物。
黄树立在纽约的光中自拍,2020
NN:是拍片子之前就想要以母亲为主角,还是之后剪辑素材的时候想到的?
SL:我之前和朋友聊天时说到这个话题,朋友就说,你如果真的想和家人讨论这个,不如尝试写一封信。我就想,那我可以拍一部片子,这个是离我更近的表达方式。到剪辑时我发现,它很自然就变成我和我妈的故事。因为整个片子的起源也是我初中时发生的那件事,所以主角就自然地变成了母亲。
我母亲为我舍弃了很多,所以在回国之后,我一直想要让她找到自己的生活。我们有过这样的谈话,她也确实是在往前走,她现在会去报名越剧班,也有插花的爱好,我们家天台上的花园,都是她自己抬着肥料爬到八楼种的——她真的在创造自己的世界。我也会反思,在我向她输出我的生活观念的时候,是不是也和她向我灌输想法是一样的?
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
NN:在拍片和剪片子的过程中,有给妈妈看过吗?她的反馈是怎样的。
SL:我剪辑中间的一个版本给我妈看了,两个人抱头痛哭(笑)。但她后来最大的反应是,哎呀,我在镜头上太胖了!我妈很爱美的。她自己觉得海报上那张照片不好看,脸有点大。
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
如黄树立所说,《当我》之于他,更像一部寻求与家人和过往的自我和解的影像信。但资源的意外流出,也让他和家人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。与获奖随之而来的是担忧,他并不希望家人因为这部短片受到非议与打扰。当下偏向下沉与保守的舆论环境,对待酷儿群体而言,并没有如豆瓣、微博这些社交平台所呈现的那样包容或理解。
也许正因如此,在短片的评论区,不时会翻到一些评论,说自己向父母出柜的经历,和片中黄树立和母亲的对话几乎一模一样。一部属于个人的影像作品,能够在小范围内引起众人的共情,或许与黄树立一直追求的创作理念“真实”,有着莫大关联。
黄树立摄于机场,2018
NN:片尾你和母亲隔着公交车窗对望的画面,是有经过设计,还是在意料之外捕捉到的?
SL:那个镜头确实很神奇,这次拍摄,很多时候都是我妈妈陪着我拍素材,在家乡或者下乡拍摄,都是她陪我,就像小时候她陪我去辅导班和学习班。拍摄的过程,也是我们重新相处的过程。那个十字路口在我家楼下不远,我拍东西的时候比较专注,当时拍完再一回头,就找不到她了。后来看见她也在马路对面找我,当时我并没有回应,就很直觉地拿起相机来拍了。
确实,这件事情很残忍,因为你拿着摄影机,就会有一个权力。这也是我回过头来才意识到的,影像就是权力。但后来她在马路对面望向我的时候,她笑得很开心。在那个镜头停止的一帧之后,她就继续低头看手机了。也许生活并不需要太多解读,感受就好了。
《当我望向你的时候》
NN:有注意到你的英文片名是Will You Look At Me,而非“当我望向你的时候”的直译,是有特别的设计在里面吗?
SL:“当我望向你的时候”是我一直会想起的一句话,在我拿摄影机拍身边人的时候,就是一个观看的状态,这个名字已经在我心里很久了。这次剪辑时它突然又出现了。如果直译成英文When I Look at You,这也太愣了(笑)。后来跟朋友聊着聊着就自然接了后半句,觉得蛮好的,就用了。
我一直着迷于“看”这个动作。人的所有心情都是可以从眼睛里传达。对视的双方,是两个真实的人,两双真实的眼睛,他们想说的都在(眼睛)里面。
黄树立摄于新疆,2018
NN:你的第一部短片Exposed拍的是一个小孩,然后在《当我》的最后强调说我们还是小孩,是不是对小孩有一些偏爱?
SL:因为我还是个孩子(笑)。大家也都是第一次做成年人,多少会保留一些比较孩子的特质吧。我前面也说我从小都被保护得蛮好,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,但如果能够一直在创作上做一个小孩,是很幸运的事情。
NN:你会觉得做成年人就意味着失去什么东西吗?更纯粹的喜爱之类的。
SL:不是,我想说的是大家都会对于第一次的人生经验有非常多的恐惧,而这些恐惧都是外界赋予你的,它会带来一些不善意的东西,让大家活得越来越分裂,越来越多不确定、不安。最终都活在自己的泡泡里,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交流,只看到对于外界的恐惧,并不是真正的沟通。
树立在非洲时的摄影作品,2018
其实我时常有一种无力的感受,因为这个世界的变化太快了,而且不可控。我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存在,只能去拥抱那些生命的美妙时刻。但每个个体的声音都具有他的力量和意义。我相信爱是可以战胜一种恐惧的力量,所以我会愿意去曝露自己的脆弱,以一种比较柔软的方式,去寻找爱意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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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访、撰文/Eurus
编辑 / Waffle
排版/左
Rosa对本文亦有贡献
NOWNES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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